主题: 小说:我的草原,我的尧乎尔村长(作者:兰鑫)

  • 水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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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2/4/7 1:39:56
  • 来自:甘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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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狗日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

  我刚踏进门,便听见贺林村长这样嘟哝着。

  “贺村长,您老怎么连老天爷都敢骂?”见我来到,贺林老汉将手在自己的棉袍上擦拭几遍,笑着迎上来握手:“小高,你来得正好,你是文化人,你给咱说说,这冬至都过了一个月了,这天怎么连一点转暖的迹象都没有,还下这么厚一场雪?”

  我说:“最近西伯利亚寒流侵袭,全国普降大雪呢。”我还告诉贺林老汉,“这场雪也是为纪念敬爱的周总理逝世一周年下的,天安门广场上扫雪的工人每天都要清理数不清的花圈和花篮呢。”贺林见我说起了周恩来,赶忙将我拉入毡包中,让老伴给我沏上一壶奶茶,递给我一支小的旱烟杆,让我也抽几口,顺便给他讲些“北京那边”的消息。

  在知青里面,我和贺林村长算是忘年交,他是这片草原的守护神,也是这片草原毡村的缔造者,没人知道他生于什么年月,但大家都知道他是和这片草原一块出现的,就像他们的老祖宗回纥那样,他们逐水草而居,最终在黑河流域、祁连山脚下扎下根来。在这片草原上,贺林老汉既是村长也是族长,谁家有解决不了的事儿首先就想到要找贺林村长。在许多知青的眼里,贺林像是草原上的一只恶雕,凶恶可怕,谁都怕和他接近。他对羊和牛的态度比对人好,但惟有对我,却是很友善的,这大概是因为我刚来草原时不像别的知青那样脆弱的缘故吧。

  1968年12月,伟大领袖毛主席下达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上山下乡运动大规模展开。我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走出校门,怀着对贫下中农的深厚感情和对草原的无限憧憬,踏进了祁连山脚下这片西域先民的天堂。

  我们“满怀豪情下农村”,“紧跟统帅毛主席,广阔天地炼忠心”,从大上海来到草原。我们被这里的美景深深吸引。为了表达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忠心,我们积极响应“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口号,每天天不亮就争着抢着把羊和牛赶出了圈,结果天太黑,牛羊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有些在黑夜中走着走着就走丢了。贺林村长把我们几个知青骂了个狗血喷头,说我们是资产阶级敌人,是对人民公社的破坏。我们担不起这样的罪名,便在村长的安排下,给羊圈牛圈起粪(就是把满圈的粪肥挖运出去)。

  为了表现自己对劳动人民的深切热爱,主要是为了挣够工分分得足够的粮食,我们干起活来像疯了一样,连晚上都偷着干。纵然这样,我们还是不能吃饱肚子,而且粮食是越来越少了,上面传来的消息是“勒紧裤腰带给苏联还账”呢。草原很美,但我们的肚子很饿,白天干活,天黑我们就用满是血泡的双手在地上挖奶子草和苦菜来充饥。有一天晚上,当我们满嘴泥巴地回到毡房时,贺林村长正坐在我们的屋子里。

  他看着我们的样子苦笑了一下,说:“狗日的粮食太缺了,这个冬天不好熬啊!上面又不让杀羊杀牛,说是要统一调配,还说要收集粪肥,以后你们每人拿一只筐子去拣粪,无论猪粪牛粪,集中起来过磅,剪羊毛打酥油这样的活儿你们不在行——可别偷懒啊,定量供粮,20公斤粪兑换3两面粉!”我们几个知青的眼睛都发亮了,根本来不及换算这其中的比例关系,仿佛看到了漫山遍野白花花的馒头。

  第二天天不亮,我们就出去拾粪了,看见草原上到处都晃动着人影。为了三两面粉,有些人家全家都出动了,有追着猪跑的,有追着牛跑的,没几天整个草原上的牲畜粪便就成了罕见之物。几个公社的知青在捡牛粪时都能互相打个照面,尤其那些女知青,为了捡到牛粪,有的一整天都跟着牛屁股,牛尾巴稍一翘,她们的筐子立马就接了上去,时间久了,牛倌给贺林告了状。贺林便劈头盖脸把那些女知青骂了一顿,说:“你们整天跟在牛屁股后面,牛能安心吃草吗?牛吃不上草能有粪拉么?如果整天有人盯着你们的屁眼看,你能拉出屎吗?你连屁都不敢放!”几个女知青果然连屁都不敢放了,在男知青的带领下,开始掏厕所。

  几天过去,草原上本来就不多的露天厕所空前干净,有时候上厕所的人还没将裤子提起来大便就不见了。“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一场全民运动式的中苏战争没有打响,知青们的保粪大战却拉开了序幕。

  为了看守自己的劳动所得,许多知青昼夜看守在自己的粪堆旁,惟恐被别人偷了去。一天晚上,牧民道拉趁黑偷知青孟越的粪肥,被迷糊而起的孟越一铁锹铲过去,剖开了肚皮,脏腑亏得完好——孟越以为出了人命,吓得面如土色,叫来几个知青商量对策。有人出主意,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道拉悄悄活埋算了,免得后患。我坚决制止,派人赶快找来贺林村长。

  贺林赶来时,见道拉血流不止,人已奄奄一息,显然送一百里之外的公社医院是来不及了,就一边让人抬来毡村里专打马蹄铁的郑铁匠的火炉,一边拿自己年轻时用过的大马刀在炉火上烧红。这时候的贺林,突然像黑夜里的铁塔,让夜行人找到了坚强的依傍。他的每一声命令都是那么短截而有力,旁边的人大气都不敢出,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拿起半瓶酒灌进道拉嘴里,说:“把这狗日的给我按住!”然后将通红的马刀在道拉像拉开的拉链般的两瓣肚皮上“刺刺”两下。一阵带着焦肉味的青烟过后,道拉的肚皮上立刻像是冒出的双排扣一般,黄亮黄亮的肉泡高高耸起,稍一碰撞似乎就会迸裂,晃荡晃荡的,随道拉的喘息闪亮着。

  血终于止住了。贺林说谁会开拖拉机,我说我会,他就让我连夜开着公社的手扶拖拉机送道拉去公社医院。

  道拉的命保住了,大夫说幸亏止血及时。只是道拉从此不敢穿背心了,那高高耸立的双排扣给他留下了永远的伤痛。

  知道了我会开手扶拖拉机,贺林对我另眼相看,从此不让我捡拾牛粪了,在几个公社点开车运输物资。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我们辛苦收集的粪肥还没有来得及过磅运出去,上面突然传达消息说化工厂生产的硝铵肥料自给自足,不需要集中运输了。我们几个月来在草原上收集的一堆一堆小山包似的肥料,可是我们一直念想兑换的白面馒头啊——当所有的人都被欺骗得慌了神时,一场大雪封住了草原出山的路,也将我们青春的身影封冻在了烟熏火燎的旧毡包中。知青们身上带着浓烈的奶茶香和糌粑味儿,从一个毡包窜到另一个毡包,百无聊赖,有时也打打野兔什么的,但没有什么久长的趣味。孟越和同毡包的几个知青禁不住单一饮食的折磨,在一个深夜去偷牧民的鸡吃,结果被牧羊犬追散。先回来的几个刚把鸡炖熟,那孟越就踉踉跄跄地呻吟着回来了,两手抱着裆部,鲜血淋漓。借着灯光,我们才发现孟越的阴囊被狗撕破,幸亏两个睾丸还在,在寒风中晃荡着。大家都被吓坏了,孟越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赶快去叫贺林村长!”

  等贺林村长赶过来时,孟越已经昏迷过去了。贺林村长拿过一瓶酒,在口里含着,猛然向孟越的裆部喷去。孟越像是被电击了般,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两手紧紧揪住贺林村长的头发,杀猪般地嚎叫着:“我操你妈!我操你八辈祖宗啊,你要疼死我呀!”贺林说按住这狗日的,继续喷酒消毒,孟越手里抓了两撮头发一直嚎叫到天亮。亏得我在夏季运输时准备了一些简单的医疗包扎器械,利用从我母亲那里学的一些简单外科手术常识给孟越进行了伤口缝合,贺林对我直竖大拇指。

  春天真的来了。

  当草原之春迈着轻盈的脚步来临时,另一个春天也悄然来到——我们知青们可以陆续返城了。

  贺林村长赶着自己的马车陆续把知青们送走了,但我决定留下来了。贺林说,草原需要我,孩子们需要我,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选择,但我知道,这片草原给我留下了太多太多的记忆。贺林守护着自己最后的羊群。我呢,我放不下的又是什么呢?

  当贺林村长送走了最后一批返城的知青时,病倒了。

  那是个秋季的黄昏,贺林村长赶着一挂马车,沿着曲曲折折没入草原深处的小道若隐若现时,马车长长的身影被一丛丛芨芨草和红柳树撕扯着、跳跃着,将一车的夕阳搅得五颜六色。这条路他走了一辈子,也始终没能走出草原。他知道,以草原为家的人离开草原就像是灵魂出壳的幽灵,只能生活在茫然的虚空中。草原就是牧人生命的摇篮,出生在草原的人永远不会厌弃草原,不会抛弃自己的羊群,一如草原会用自己神灵般的魅力将祖宗的衣钵原原本本传授给子孙后代。贺林总觉得自己就是父亲的化身,在替父亲守护着这片草原和羊群呢。看看慢慢聚拢来的夜幕,贺林老汉用长烟杆在马屁股上戳了一下,那马便“得得得”地小跑起来,红柳树和芨芨草披一身的晚霞,如风般向后消失了。

  突然,在前面拉侧纤的那匹枣红马近乎直立地站了起来,还不断打着响鼻。车子突然停下,贺林险些一头栽下来。他就势跳下车,走到马车前面,就见在不远处的芨芨丛中,一匹狼和一个女人对视着。女人拿着根棍子,退一步狼就前进一步。那女人见有人来,大喊“救命”。贺林上前几步,将手中的长鞭在空中“啪啪”挥舞,那狼便不再向前。女人一把拽住贺林的胳膊,边哭边说:

  “大爷,救救我,让我坐您的车吧!”

  等那女人坐好了,贺林老汉一挥鞭子,马车便飞驰起来。这时,那只狼向天长嗥几声,紧紧尾随着马车跑起来。走了还没有半里路,从芨芨丛中又钻出两只狼。三只狼尾随着马车不断跳上车拖咬着那女人,贺林老汉使劲用皮鞭抽打着。狼群一阵狂嗥后便又扑上来,不停地撕咬着那女人,那女人的两条腿早已是血肉模糊。贺林老汉在马屁股上狠狠甩了几鞭子,想要摆脱这狼群。为首的那只狼向天嗥叫几声后,不知从什么地方又钻出两只狼。整个狼群挡在了马车前面,几匹马一个个打着响鼻,再也不肯往前迈出一步。贺林下车放脱了马,想让狼群去追逐分食,但狼群并不去追赶马匹,而是不断撕咬那女人,直将那女人咬死并拖入芨芨丛,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贺林老汉病倒了。病中的贺林老汉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狼为什么不吃马不吃我呢?我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吗?狼为什么不吃马不吃我呢?我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吗?”

  几个月后贺林老汉病死了,他的墓地紧挨着他阿爸,在一个小山包上。他的老伴说:“在高处,他每天可以看到自己的羊群,还可以给他阿爸作伴。”

  这片祁连山脚的大草原突然间空旷了许多。百草枯黄的时节,天地茫茫,偶然有几只野鸡飞起,带着惊恐的长鸣,倏然就隐入了无边的芨芨丛中。第一场雪伴随着肃杀的白毛风给草原披上了白色的风衣,祁连山越发高远而清净,只是那雪白得碜人骨髓。伫立雪野,我看不到太阳升起的方向,甚至看不懂自己青春的日记。在那刺目的雪光中,我常常会想起——有一个公社的女知青为了不让自己娇嫩的双手吃苦,用身体做筹码换来了公社书记的美满婚姻;同样是这个女知青,为了能回城,药死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但最终没能走出草原——她忘记了,狼群也是草原的守护神呢!没有了贺林,我无法给他讲这个女知青的故事,但我知道,贺林一定是以草原主人的身份来保护来到草原的每一位客人的,他是带着深深的自责走的,他倒是可以陪伴自己的阿爸了,我呢,我又有谁来陪呢?

  这是我在草原上过得最漫长的一个冬季。

  别了,我的祁连草原!别了,我的尧乎尔村长!我背上用最美好的青春岁月换来的沉沉行囊回到了上海。

  题图:兰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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