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九个太阳

  • 西部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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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5/3/15 10: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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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石匠来串门,杨石匠是谁。是父亲的大师兄,父亲师傅的长子。两人坐在炕沿头,中间的炕桌上一人一杯老熟茶,冒着热气,各自吧嗒着旱烟锅子,自然而然地聊上了眼镜。母亲站在地下的土炉子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两人闲谝,随时准备为他们续茶。
“我这眼镜——————”杨石匠又名杨老大,操一口似是而非的河州话,听起来倒更接近本地方言。他边说边摘下眼镜。这时才看清他紫红的脸膛上只有一只不大不小的眼睛,另一只永久关闭,眯成一条缝。“——————掏了整整六十大。”杨石匠讲话很有气势,好像能把死的说活一样充满自信,不由你不信。杨石匠说着递过眼镜,意犹未尽地补充道,“那是我锻磨的主东家,当时人家老婆子住院,急着用钱,要不还不卖呢。”听那口气,沾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父亲知道,石头眼镜,对大部分人而言只是耍人的一个牌头,对石匠而言却更具有保护意义。石匠打磙锻磨时常戴一副眼镜,那镜片若是塑料或玻璃,眼睛就会又红又肿;只有石头镜片在护住眼睛的同时,给眼睛一缕永不倦怠的凉意。年轻时候,杨石匠可以说是要手艺有手艺、要长相有长相,还在做学徒的时候就有许多人家相中了他,要认他作女婿。他却偷偷相中了邻村张家的大闺女雪梅,又摸黑见了两次面,可谓一见钟情。几乎到了非你不娶、非你不嫁的地步。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天,快要出师的他待师傅挂好线后,拿起锤脑乒乒乓乓敲打起眼前的磙胚,石屑纷纷飘落,像洁白的鸡毛被无形的大手拔下,洋洋洒洒散落一地。他甚至觉得自己看都不用看,闭上眼睛,就能打出一个漂亮的八楞磙子。就在这时候,一个小小的石屑,像尖利的飞镖,离开磙胚后直直飞向杨石匠的右眼,看都没看见,他惨叫一声趴倒在磙胚上,师傅和师娘扶起一看,右眼有血,吓坏了,别人一提醒,师傅才想起套上毛驴车,把杨石匠送到三里开外的公社卫生院——————命算是保住了,但从此他失去了一只眼睛,也失去了美丽可爱的雪梅。
父亲接过杨石匠的眼镜,认真细致地看起来。不过先不看,先摸,一只手拎一支镜把,一只手探出拇指和食指,在镜片两面相抵,然后不轻不重地搓捏。用两个指头蛋感觉镜面的光滑度。一般而言,塑料镜片和玻璃镜片——————俗称料片子,都非常光滑,只有石头镜片才有一定的阻力,而且那是一种毫不咯手的温柔而强大的阻力。父亲感觉到了阻力,于是拿起来,放到鼻子下。第二步是嗅。有些镜片能仿制出厚重的阻力,骗倒了一大片人,但骗不了行家,尤其骗不了像父亲这样的石匠。作为一个好石匠,父亲对石头有天生的敏锐嗅觉,那是一种有别于其它任何香味、似有若无的淡淡的清香,是一种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的气味。父亲将镜片撘到鼻子上使劲嗅,半晌,他终于找到了那独特的香味。第三步是看,需要在阳光下细细地看。父亲拎着眼镜往外走,杨石匠紧随其后。
如果有一副眼镜,不管是不是石头镜子,一切又会怎样呢。他经常这样有意无意地思量。没想到,若干年后,是他自己印证了这个可怕的假设。
那是包产到户后的第三个年头。眼看着磨面机已完全取代了石磨,石磙倒还有一定的市场,为了给再无生财之道的一大家人一点创收,也为了把二十啷当的老七培养成石匠,父亲带老七住在北山,专心打制石磙。要说条件,可真够简陋,找个背风的地方,打开铺盖卷,就算睡觉的炕;用三块石头支起一个尕铁锅,就能烧水做饭了;揉面的案板是一块比较平整光滑的石板。做饭时揉好了面团,老七就漫山遍野找柴草,拾一些干透的马粪蛋,在袅袅炊烟中做熟一日三餐,熬制平时饮用的茶叶水。时间一下子很宽裕。天将亮未亮时起来,摸黑洗脸烧茶吃东西,然后干活。
前几天劈石料,把楔子横打一排,竖打一排,父亲用铁钳子捏住楔子,老七抡圆了大锤往下砸,终于从整块石头长成一样的石头山上劈下三块石料,再钉楔子,再劈,直到劈成十几条磙胚。然后打制石磙。父亲习惯性地或蹲或跪在磙胚前,用小锤敲打着装好刃子的锤脑,在音乐一样有节奏的劈劈啪啪声中,石屑脱离磙胚,像小鸡洁白的羽毛,向四处散落。父亲照例戴着他那无框无色的石头眼镜,专注得像面对一只即将拔尽羽毛的肥鸡。老七也学父亲的样子,有模有样地敲打着另一个磙胚,只是到关键处才略停一停,向父亲讨教一番。
快一个月了,十几个石磙逐渐成形,现在要做的是校样,把楞角不够直当的地方修理流畅。这种活老七没法帮忙,他只是站在对面,远远地看着。
就在这时候,一粒比针尖稍大一点的石屑,无声无息却又充满力道地飞向父亲的右眼,镜片像不堪一击的盾牌,被打开一个小眼,然后失去力道的石屑顺鼻窝滑落,只有近于粉末的几粒石屑撒进父亲的眼珠。父亲感到眼睛微微一麻,再无异样的感觉,知道眼睛无大碍,连忙取下眼镜来看。只见右面的镜片上开了一个不规则的、鸡眼大小的洞,周围都是不规则的破茬,像谁家的娃娃歪歪扭扭地画出来的太阳和阳光。这副石头镜是传家宝,父亲的爷爷戴了一辈,父亲的父亲又戴了一辈,父亲戴了小半辈,算起来已近百年。镜片上各有九个太阳,不规范却连贯的九个小圆圈在阳光下发出诱人的光芒。这副眼镜成为全村名副其实的镜王,为父亲挣来了多少荣耀和艳羡的目光。父亲重重地叹息一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镜盒,打开,用眼镜布细心地包住眼镜,放回镜盒。整个过程庄严而冗长,像地道的乡村葬礼,将逝者小心翼翼地抬进老房,枕上特制的月牙形枕头,以最舒服的姿势永远躺在这华丽的房间。
从此,再未见父亲戴过这副眼镜,只是闲暇之时,他从盛满了小零碎、加了锁的柜柜里取出眼镜,细细地端详那小小的破洞,似在思量填补之法。倒是右眼,自此迎风流泪,还伴有阵阵刺痛。每天早上,喝蛋茶之前,父亲总是抱一杯热气腾腾的熟茶,对着右眼使劲熏。父亲说,这样一整天都舒服些——————
今天的天气真好,瓦蓝的天上只有一缕白纱似的浮云,五月的大饭罢后,太阳像一个正值妙龄的小姑娘,耀眼而不刺眼地辐照着大地。小小院落里满是细腻的阳光。父亲来到小院,特意摘下自己的石头眼镜,仰起头,对着太阳看手里的镜片。透过茶色镜片,看到太阳像个光亮的圆点,又像杨石匠紫红色的圆脸,对自己散发出永恒的热情。只有石头那不规则的纹路,才让阳光显现出自己独特的光束,像一束利剑,插入镜片中的纹路。父亲不停地转动手里的镜片,光束逐渐形成一个小小的光圈,印入他广博的脑海里。其它则是一些散乱的纹理。看完了这一片,换过了另一片去看,父亲那硕大的额头下一双微黄的瞳仁睁得溜圆,长寿眉不合时宜地耷拉在眼角。
是石头眼镜。父亲边说边把眼镜交还给了杨石匠,杨石匠接过眼镜赶忙戴上,生怕丢了。回到屋里,父亲想了想,决定实言以告,“不过不算好石头,大部分纹路都比较散乱。”父亲说着话,习惯性地伸出左手挠了挠脖子。杨石匠似乎已经很满足了,接口说:“比你那眼镜当然比不上,但有这个东西不伤眼睛,还能护住眼睛,就不错了。”说完,不作声了,只顾抽自己的旱烟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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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5/3/18 22:2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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